什么情况下你会冒死选择正义?

  黑暗后宫的人性光辉

  当年看《明朝那些事儿》，有一段让我印象深刻的情节，讲的是明宪宗万贵妃掌权后宫时，一群宫女太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私藏明宪宗唯一骨肉的故事。

  一方面，这段离奇的情节并非是小说家杜撰，而有史料详细记载，另一方面，这个典型的宫斗故事又太过正能量，实在有违常理。

  估计很多人没听过这个故事，我大概介绍一下。

  明宪宗因为小时候的悲惨经历，与从小抚养他成长的万贵妃，成为明朝历史上著名的“姐弟恋”，这就造成了一个大问题——无后。万贵妃在三十多岁生过一个孩子，不幸夭亡，失去了生育能力。此后，根据明史记载，明宪宗的嫔妃一旦怀孕，很快就会流产，弄得明宪宗长时间膝下无子，因此很多人怀疑是万贵妃搞的鬼。

  但在这一片白色恐怖中，却有一个姓纪的宫女肚子里有了明宪宗的孩子。

  万贵妃发现纪姑娘的异样后，派亲信宫女去查看，可宫女却回复说，只是肚子里长了硬块，纪姑娘就此逃过第一次大劫。

  可孩子生下来不久就被发现了，万贵妃令太监张敏将其溺毙，张敏却私自将孩子藏到宫中的绝密处，偷偷抚养长大。

  这么一来，更多的宫女太监都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，却始终瞒着权倾后宫的万贵妃。到了最后，连被废的前皇后也出手相助了。

  直到孩子六岁，再也藏不住，太监张敏才冒死将这个消息告诉明宪宗。

  真是一个可歌可泣的“恶后为祸宫廷，众人出手相助”的故事，可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因为太过正能量，以至于听上去不太真实?

  按照“囚徒困境”理论，在告密有利，隐瞒有害，几个参与者又彼此猜疑的话，那么每一个人生存的优先策略都应该是“告密”。除非是两三个人结成攻守同盟，可偏偏整个后宫几乎都知道这个秘密，能够保守五年，怎么看都不太真实。

  这个故事确实是史料记载的，作者当年明月的写作风格还是很严谨的，这一部分情节根据《明实录》中的这一段改写：

  万贵妃知而恚甚，令婢钩治之。婢谬报曰病痞。乃谪居安乐堂。久之，生孝宗，使门监张敏溺焉。敏惊曰：“上未有子，奈何弃之。”稍哺粉饵饴蜜，藏之他室，贵妃日伺无所得。至五六岁，未敢剪胎发。

  对于这段情节的合理性，当年明月在书中是这样解释的：

  这不是一个故事，而是真实的史实，是发生在以争宠夺名、勾心斗角闻名于世的后宫中的史实。在这里，人们放弃了私欲和阴谋，保守了这个秘密，证明了善良的力量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因为我始终相信，在那些充斥着流血、屠杀、成王败寇、尔虞我诈的文字后面，人性的光辉与伟大将永远存在。

  这个说法非常好，因为“权力的游戏”听多了，不免让人沮丧，而美好的例外是一种希望，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。

  我也相信凡事都有例外，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有人性的光辉，但如果没有组织策划，没有理论洗脑，没有利益驱动，没有媒体鼓动，没有纪律钳制，一群普普通通的人，同时冒着生命危险去散发“人性的光辉”，我想，其中一定还有更合理的原因。

  这个故事还有一个让我感兴趣的原因，我是解读职场的，常常看到像万贵妃一样的公司高层，以为已经高度掌控公司员工的一举一动，没想到，一场背叛正在员工中酝酿。

  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呢?

  这段历史的四种解释

  这一段情节，历史学界有很多种解释。

  第一种解释是现在特别流行的“翻案反转文”，说万贵妃的罪行被夸大了，因为孝宗(就是那个被偷养的孩子)即位后，给万贵妃的罪名是“专宠、奢侈、僭越、干涉朝政”等，根本没有涉及“逼有孕的妃嫔打胎”的事。

  这个解释的可信度也不高，最直接的证据是，在孩子被发现之前，宪宗的其他妃子十多年间只生了一个孩子，未满两岁就死了，而发现之后，却一口气生了十几个儿子。

  而且，孩子身份暴露仅一个月，刚刚成为妃子的纪姑娘离奇死亡，太监张敏自尽，这实在不像是巧合。

  第二种解释是，参与的只是一两个勇敢的太监宫女，还有利益相关的前皇后，而大部分人都是旁观者，不告密，只是事不关己，高高挂起。

  这个解释也未必合理，前面也说过“囚徒困境”，五年的时间，一定会有很多人在与万贵妃的对话中涉及这个问题，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能做到“置身事外”，因为每个人都知道，隐瞒不报等于参与阴谋。

  更何况，只要有一点点私心，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万贵妃同时不暴露自己的方法，实在是太多了。

  第三种解释是，前皇后才是背后的主使，所以到了后半程直接跳到了前台。

  这个解释有道理，但并没有推翻前面的解释，因为前皇后明显斗不过万贵妇，如果很多人都参与“阴谋”，还是没有回答 “为什么一群人同时发出人性的光辉”的问题。

  第四种解释的说服力最强——皇帝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孩子的存在，甚至主使了这件事。

  有三个证据，第一、论常理，纪姑娘发现自己怀孕了，想到宫中那些传闻，最好的办法应该是把消息透露给皇帝或太后，越快越好。

  第二，孩子刚出生时，宪宗已有了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(两岁才死的)，这么一来，太监宫女为保存皇帝唯一血脉而隐藏孩子的动机，就没那么强烈了。

  第三、皇帝认儿子，没那么随便的，过去又没有“亲子鉴定”，不可能凭空冒出一个太监，带一孩子来，说这是皇上您的龙子，皇帝就“喜当爹”了。

  所以唯一合理的理解就是，皇帝从一开始就知道，而且他对万贵妃的恶行也有所耳闻，只是出于他对万贵妃的爱，不愿明着得罪她，于是密令太监暗中保护这个孩子。

  皇帝的如意算盘是，等到孩子长大，木已成舟，再找个机会恢复身份。这样一来，对万贵妃也有个说法，这个皇子我也不知道啊。

  但唯一问题在于，没有任何史料哪怕是间接支持这个解释。

  四种解释哪一个更合理呢?我的看法是，除了第一个外，后三个都可能有一部分是真的。虽然真相可能永远没人知道，但我们至少可以从最符合人性的角度去猜一猜。

  何时分对错，何时讲利弊

  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，万贵妃不希望这个孩子出现，这是真的;万贵妃权倾后宫，杀死一两个太监宫女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，也是真的。所以，至少那两个直接参与者的勇敢是毫无疑问的，他们这么做，也不完全是出于利弊考虑。

  有句话叫“小孩子才分对错，大人只讲利弊”，这话不全对，我们大人们，既讲利弊，又分对错。

  具体来说，想要让我们大人放弃利弊思路，纯粹根据对错行事，要有两个条件：一是利害关系太复杂，算不清;第二是对错之别太明显，是大义而非小义。

  现在假设上面的第四种解释成立，即，皇帝密令某个“卧底”暗中保护这个孩子，——而且应该是万贵妃身边的人，做事更方便——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：

  从利弊角度来分析，到底违抗皇帝的命令，还是与贵妃作对，这就很难算清楚了;从对错角度来分析，保护孩子不光是正义的行动，还是忠君之举，是大义而非小义。这么一来，两人的义举，合理性就大大增加。

  但是，问题没那么简单，如果你是那个“卧底”，接到皇帝的命令，你会怎么办?

  皇帝要保护自己的孩子，是天经地义的事，但如果连这都要偷偷摸摸的，你会相信一旦行动败露，万贵妃找你麻烦时，皇帝会保护你吗?既然是密令，说明他只会矢口否认。

  夹在两个不能得罪的人中间，我想，大部分人的办法只有一个“拖”字，万贵妃不是没有发现吗?等发现再说吧。就算发现了，未必一定会直接面对，“卧底”更大的作用是通风报信，直接把问题甩给皇帝不就行了吗?

  所以说，即使有皇帝密令，只要万贵妃做事再果决一点，这个孩子仍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。

  事实上，整个事件最危险的时刻，是万贵妃派宫女去察看纪姑娘是否怀孕之时。

  为什么呢?因为在很短的时间内，皇帝不太可能亲自出面说服这位宫女说谎，“卧底”也不会有什么令人信服的证据。再加上宫女是万贵妃的亲信，而且此事早晚会暴露，即使有皇帝的密令也保不了她的安全，她天然就应该倾向于贵妃。

  所以，第一位真正面对生死抉择的，是这位宫女。整个过程中，最不可思议的，也是这位宫女，因为她在利弊完全一边倒的情况下，却毅然选择了按“对错”行事。

  也许是因为宫女早就不满万贵妃，或者偷懒没去看，也许是因为宫女与纪姑娘关系很好，也许她就是一时正义感爆棚，总之，这位没有留下名字的宫女鬼使神差地撒了个谎，逆转了整个大明王朝的历史进程。

  我前面说不相信大部分人在没有原因的情况下，同时选择“舍身取义”，因为“囚徒困境”的存在，“集体秀下限”才是常态。但个人则未必，有时会爆发出让人惊叹的力量，就像历史的转折关头，往往是由偶然性的事件驱动一样。

  理解了这一点，几年后，违抗万贵妃命令的太监张敏的行为，就更容易理解了。

  虽然张敏能做出这个选择，仍然不容易，毕竟派出去干这种事的，一定是万贵妃的亲信。但相比前面的宫女，张敏行为的合理性要强很多。因为宫女只需要告之实情，而张敏要干的是杀掉皇帝唯一的儿子，而此时知道这个孩子的人已经很多，张敏的心理负担自然要重很多，利弊思考的比重也更大。

  更重要的是，有了宫女这个先例，张敏更容易做出这个决定。在群体心理学中，“从众心理”的解释之一就是“榜样的力量”，只要有第一个人做出不寻常的举动，就可能有第二个人，再接下来，常常会引发更多人效仿。

  结果就像作者说的“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，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(万贵妃)”，而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在她牢牢掌控的后宫，宫女和太监张敏正是前两张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，多一个人行动，就增加了其他人保持沉默的可能性。

  最后，大家发现，万贵妃并非无所不能。她越跋扈，越是显示出她的软肋——在皇权之下，任何的权力都只是狐假虎威。

  分析到这儿，我们就可以回头看看“皇帝从一开始就知情”这个假设了。前面说了，这个假设没有任何史料支持。那么，如果它并不成立，结果又如何呢?

  集体沉默的“猜疑链”

  可以说，即使“皇帝早知道”这个假设不成立，后面的群体心理分析仍然是有效的。

  因为大家并不知道“皇帝是否知道”，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孩子是皇帝的骨肉，也看见了有人居然冒险隐匿，居然还活得好好的，居然还是万贵妃的亲信，那很多人自然会猜测，这些人是否是受了皇帝的密令——而这一点，是无法求证。

  这就形成了一个猜疑链：我猜你这么做是有原因的，你猜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，而后宫的险恶环境又让大家无法正常交流和信任，结果谁也不敢轻举妄动，就算是有意告密的，也要掂量一下其中的风险收益比。

  所以前面说，想要让人们按对错决定自己的行动，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无法算清楚利弊。这就是我认为的这场“集体正义行动”的群体心理基础。

  和作者一样，我也相信“人性的光辉和伟大”，但我更相信，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崇高，不会硬扯着自己的头发脱离地心引力。

  这个世界上，绝大部分人都是处于善恶之间，甚至是天使与恶魔之间，一个小人物无畏的善举，形成的小小的推力，就有可能把整个群体带向集体正义;同样，一个小人物明显的恶行，形成的小小推力，也可能把整个群体带向集体作恶的疯狂。